如果说父母的爱像大海，那么子女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报答也许只有一抔水——在妈妈去世三周年时，我发现，父母一旦离开我们，就锁牢了人世间这个失衡不等式的差值，我们再没办法去改变这一无情的现实。

在我老家，三周年纪念是一个普通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事项，标志着一个人彻底走完生前身后的所有程序，更是子女感恩父母和慰藉自己灵魂的最后机会。

时间过去两年半了，可妈妈三周年对我的心灵震撼，不仅没有减弱，反而与日俱增。

妈妈三周年的前两天，我回到老家。忙碌一天，傍晚，坐在大门口休息时，只见晚霞渐淡，天空尚亮，而大地已罩上黑幕。此刻，天澄地暗，宇宙分明；渐渐地，远山朦胧，头顶的半个月亮洒下缕缕清辉，星星一颗颗亮了起来，父亲栽种的那棵榆树已经参天，所有枝梢都清晰地印在重蓝色的天幕上，像一幅剪影——这是多么熟悉的景色啊！记忆中，多少次，父母在这美丽的天地间劳动，而此刻，缺少父母的身影，这风景在心里黯然失色。

天彻底黑了，乡亲们纷纷回家，老宅里只剩我自己。睹物思人，我静静地追忆着父母。

我恭敬地站在桌前，望着妈妈的遗像，她依然是那样慈祥和亲切，仿佛她那无数次的谆谆教诲、殷殷嘱托和丝丝担忧又响在耳边。我用衣袖仔细地拭去遗像上的灰尘，燃上香，烟雾袅袅，似乎连通了阴阳两界的我们母子俩。

倒在桌子上的那个座钟，因电池松动不知停了多久。我扶起它，“嘀嗒——嘀嗒——”它又走了起来。就是这声音，有多少个日子，曾陪伴着在老屋里守望的妈妈；有多少次，陪伴着我和妈妈幸福聊天。

妈妈的手杖在门后静静地立着，我双手端起注视良久。妈妈有严重的关节炎和腰椎病，那是岁月的风雨肆虐，那是生活的重担摧残，妈妈靠这手杖，在坎坷的道路上艰辛跋涉。我抚摸着手杖，似乎觉得妈妈还没走远，眼前浮现出妈妈在山路上拄着手杖、背着篓子步履蹒跚地去为我们挖野菜的身影，浮现出远去的汽车后视镜里双手扶杖、寒风乱发、弓腰驼背的妈妈在岭头送我上班的情境。

里屋的这口风箱上的灶灰锈得很厚，我记忆中一直是这个模样，而可见木质的地方只有手柄，那是妈妈握着它，重复着难以数计的拉风箱动作的见证：多少个春夏秋冬，无数的一日三餐，她拉着风箱给一家人烧火做饭，把我们抚养长大；多少个酷暑盛夏，她拉着风箱，忍着柴草的浓烟熏呛在煮猪食，一年养一头大肥猪；多少个寒冬腊月，她拉着风箱，给辛勤耕耘的大黄牛温饮水；即使以后有了电和燃气，妈妈担心不安全，一直用风箱鼓风吹火做饭。我蹲下去，拉了几下，“吧嗒——吧嗒——”，风箱的声音依旧响亮。

缸口上已经破裂的小桐木箱，是我家在那个极度贫困年代的衣柜，其实里面没装过多少衣物，因为全家七口人，纵使妈妈起早贪黑、加班加点、忙里偷闲地去纺花织布，缝衣做鞋，可我们常常是捉襟见肘或鞋子张嘴，新衣服怎么可能去衣柜里逗留呢？然而，这个箱子曾充满诱惑，妈妈总将糕点和水果藏在箱底。我打开箱子，似乎闻到里边还散发出浓浓的苹果香味。

在妈妈生前的床边，我痴痴站立，仿佛看见数九寒天的深夜，我从睡梦中醒来，妈妈还就着黄豆大的煤油灯坐在被窝里做衣、做鞋的情景；仿佛看见那年她大病时把不舍得喝的一碗面疙瘩汤给我们分喝的场面……

小院灯火通明，我到院里踱步，目之所及，都浸透着父母的汗水。这小院，是父亲一镐一锨，一车一担，经过二十多年的艰苦奋斗修凿而成的；仰望着窑顶那厚厚的石板，我想起当年父亲破石板时两只手虎口被震裂的血口子；在这小院里，父母铸就希望，他们在这里养育了五个子女；在这小院里，父母播种甘甜，那枣树、石榴树、香椿树、柿子树，年年让子孙收获幸福；在这小院里，父母人生潇洒——你看，那群牛让父亲体味到成功的感觉，那黄狗摇尾、小猫“喵喵”、鸡群“咕咕”地跟着妈妈前呼后拥，是小院最美的风景。

夜深了，我和衣睡下，想着壮年早逝的父亲，想着含辛茹苦的妈妈，想着我对父母的粗枝大叶甚至过失，悔恨、愧疚、心痛，阵阵袭来。

清晨，火红的朝阳从东山冉冉升起，纪念活动按时举办，当依照主事者安排，将妈妈的遗像面怀而抱的瞬间，我禁不住泪流满面——

那一刻，我发现，此生竟没有一次对妈妈认真地拥抱，而我从在母腹中孕育到长大成人，在妈妈的怀抱里怎以数计？

我想起，儿时在妈妈的怀抱里咿呀学语；

我想起，儿时肚子饿时，总是钻进妈妈的怀抱里啼哭吵闹；

我想起，儿时在外受欺时，跑回家钻进妈妈的怀抱里寻找保护；

我想起，儿时冬天尿湿裤子没衣服换时，妈妈把我冰凉的小脚放进她温暖的怀抱里；

我想起，妈妈的怀抱里那特异的安神气息，一次，我和妈妈坐得很近，不知不觉中，我打起了呼噜。

我自责，我是多么的大意？妈妈的最后一个生日，她已病入膏肓，我噙泪和妈妈照相时，何不顺势去拥抱妈妈？妈妈病危，我在床头叠条被子让她倚靠，咋就没让妈妈躺进我的怀抱？

我自责，今生怎么用如此沉重而哀伤的方式回报妈妈那无数的拥抱？

在去父母坟茔的路上，我紧紧抱着妈妈的遗像，感到遗憾、愧疚、自责、悲伤间还有一股暖流，忽然觉得不是我在拥抱妈妈，而是妈妈又在给着我一次幸福的拥抱。